是什么支撑着那些世界顶尖脊柱医生的精神世界?
来源:北京协和医院 庄乾宇
2017年9月至11月,我有幸在北京协和医院杰出青年项目的资助下,先后访问了久负盛名的日本庆应义塾大学医学院(Keio University)和美国得克萨斯州苏格兰礼仪式儿童医院(Texas Scottish Rite Hospital,TSRH医院)。这是我第二次长期赴外学习。早在2012年,我曾作为医院首批百人计划学员先后访问了Massachusetts General Hospital(MGH)、Brigham and Women’s Hospital(BWH)、Mayo Clinic和Norton Leatherman Spine Center等四家医疗机构,观察学习了这几家美国顶尖医学中心在临床、科研、教学、研发等各领域的发展状态和经验。我充分认识到临床诊疗、应用研发和临床研究三位一体、同步发展,使美国顶尖医疗机构能够始终领导行业潮流、制定行业规则、主导技术革新、掌握行业话语权、推动医学文明进步。这一次的学习,我则将重点放在了切身探索和体悟这些顶尖医学机构的文化内涵和世界顶尖脊柱外科医生的精神世界。
我本次访问的两家医院都是在脊柱畸形领域久负盛名的顶尖医院。庆应义塾大学是与早稻田大学齐名的日本“私立双雄”之一,在脊柱畸形、微创、肿瘤、退变等领域颇有成就;领衔该学科的是Morio Matsumoto教授,日本骨科学会副主席,也是日本骨科发展的领航人。美国TSRH医院则在小儿脊柱外科领域具有悠久的历史和卓越的成就。世界脊柱畸形领域最权威的学术机构——国际脊柱侧凸研究学会(Scoliosis Research Society)中的多名主席都来自这家医院。本次学习,我重点关注的两家医院的“软件”,即世界顶尖脊柱外科医生的思维习惯、人文修养、职业信仰和精神力量。我相信,是某种独特的信仰和追求引领着这些世界顶尖外科医生不断探索、不断创新。
从日本顶尖脊柱外科医生身上,我看到的是自律和坚忍。
在Keio University Hospital,医生的工作强度非常高。尽管我已经习惯了协和的高强度、快节奏工作,但Keio University脊柱外科医生们的工作状态仍然让我倍感震撼——每月有两周需要上六天班;每天早上7点开始则有不同的学术会议:包括术前的讨论会、术后Mobility and Mortality会、脊柱畸形病例专项研讨会、Journal Club等等;每周一和周五要对病房所有患者做一次全面汇报和质控,总结分析术前设计、术中情况、术后康复、围术期治疗中遇到的所有问题;学术会议后立刻开始了一天高强度、高密度的手术和门诊;全天临床工作结束后,还有各种学术讨论会等着他们,包括每周一下午的研究生汇报会、每周三晚的多家医院联合病例讨论会、每周四晚的科研碰头会;除了这些繁重的临床任务和花样繁多的学术会议外,他们还需要利用空余时间进行动物实验、生物力学研究、多中心研究数据总结等。
尽管科研临床任务繁重、工作节奏几近疯狂,但这里的脊柱外科医生都始终处于一种高度自律的状态,非常高效认真地处理每一项工作,互相之间配合默契,工作井然有序。Morio Matsumoto教授作为Keio University脊柱外科当家人,就是自律坚忍的最好表率。他每天早上4点钟起床,回复各种邮件后,徒步5公里走到医院。早上6点钟,他已经在办公室里处理各种事务了。除了手术、门诊、会议外,他还需要对Keio University附属的三十几家医院的人员轮转、调配进行规划;参与大量会诊、学术交流、科研合作项目,听取大量汇报并作出决策。除了每天4小时睡眠外,Matsumoto教授都处于紧张的工作状态。但他却始终以高度的自律保证所有工作顺利完成,用高度的坚忍维持旺盛的工作状态。正是这种自律和坚忍的特质使他成为日本最知名的脊柱外科大师。
与日本庆应义塾大学Morio Mastumoto教授(中)、Kota Watanabe准教授(左)合影
工匠精神是我从日本顶尖脊柱医生身上观察到的另一个重要特质。
Dr.Kentaro Fukuda是日本最著名的脊柱矫形专家之一。我和他近距离同台手术接近10余台,深刻体会到他精益求精、精雕细琢的工匠精神。
特发性脊柱侧凸的矫形是脊柱畸形领域内相对常见的手术,但Dr. Kentaro有一套自己独特的处理方法,并在所有的细节中都力求极致。在一台特发侧凸的矫形手术中,他在术前亲自对侧凸的大小、顶椎的偏距、躯干偏移、椎弓根宽度、椎管面积等各种影像学数据进行了详细的测量,对于内固定的类型、分布、密度,松解的方式和范围,矫形的策略都做了周密的术前设计并详细绘图,且在术中严格按照术前设计方案执行。Dr. Kentaro高度重视侧凸畸形的松解,非常细致地对肋椎关节、肋横突关节、胸椎小关节突周围关节囊、腰椎关节突间等部位进行精细充分的松解,直至确认满意。然后,他分别将万向或单平面椎弓根螺钉、椎板下丝缆、椎弓根钩在矫形区域内按术前方案进行布局,最后通过椎板下丝缆收紧、单平面螺钉去旋转等多种技术进行矫形,再根据术中全长片进行反复细致地微调。他在手术中表现出的细致、专注和精益求精,让周围的人都觉得,他对待每一台手术都像是在对待自己的一个完美作品。他还利用术中闲暇时间向我展示了一些过去的经典病例。这些患者由于既往的多次手术,局部瘢痕粘连严重,解剖结构复杂,很多还伴有融合器的移位、内固定的失败、力线的失衡等,处理起来非常棘手,难度和风险极高。但Dr. Kentaro每次都冒着很大的风险把病人接下来,他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帮助这些病人达到最好的效果,无论我付出什么代价。”对每一台复杂翻修病例,他都详细地进行术前测量、规划和设计,对每一个椎间节段的高度和角度都做过精密测算,术中,他通过不可思议的耐心、坚定不移的毅力、精湛细致的技术对术前的设计和方案进行精准执行,最终,他不仅解决了患者翻修前的问题,对于整个脊柱的畸形和失衡也都进行了完美的重建。每一张术后的X线全长片都看得令同行赞叹,这往往是Dr. Kentaro历经近十个小时精雕细琢、艰苦鏖战的手术结果。
我想,Dr. Kentaro的手术技术或许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但他这种精益求精、追求极致的工匠精神绝对值得我终身效仿和追求。
在日本庆应义塾大学应Mastumoto教授邀请介绍协和脊柱畸形诊治经验
美国TSRH医院是脊柱畸形治疗久负盛名的圣地,在儿童脊柱畸形尤其是早发型脊柱畸形的系统诊治方面具有悠久历史。骨科研发中心主任Hong Zhang(张宏)教授是中国脊柱外科学界的老朋友,为中美脊柱外科间的学术交流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Zhang教授长期致力于脊柱畸形的相关研发,他的研究结果贴近临床实际,临床指导性强,深受脊柱畸形医生的欢迎。例如,在后路椎弓根螺钉侧凸矫形风行世界的时候,他率先提出疑问:能否使用椎弓根螺钉穿过椎体的神经弓中心软骨联合(neurocentral synchondrosis,NCS)来调控侧弯椎体凸凹侧的生长,从而治疗脊柱侧凸?他的研究结果被骨科领域最权威的JBJS杂志收录,也引发了脊柱凹侧NCS阻滞策略的诞生和推广。此外,青少年特发性脊柱侧凸的选择性胸弯融合是最令脊柱畸形医生头疼的难点,错误的融合策略常导致患者术后躯干平衡失代偿,严重时患者还需要经历翻修手术。Zhang教授针对这一问题,对TSRH多年来积累的大量特发性侧凸病例进行细致观察和总结,最终提出Lumbar Gap理论。这一理论简单易用,脊柱畸形初学者都可以非常容易地掌握和使用。另外,Zhang教授针对脊柱畸形领域的AIS术后平背现象和VCR截骨术中不稳现象,创新研制出一项重要的矫形器械——Rod-Link铰链系统。这一系统与目前的主流矫形理念有非常大的区别,但应用起来非常简单,很多初学脊柱畸形的Fellow都能够使用这一系统处理较为复杂的脊柱畸形。Zhang教授的发明不胜枚举,但都有一个共同特点:“紧密围绕临床上最为核心的关键难点,创新性地提出简单可行的解决方案”。
在TSRH医院访问期间,我密切观摩了Zhang教授进行临床研发设计的过程,与他就临床研究和创新研发话题进行了多次交流。Zhang教授传授给了我他的体悟:临床的研发要想取得成功,首先要长期锁定临床工作中的一个特定方向持续追求,坚持探索。在追寻过程中可能会形成很多问题,但一定要对多个问题充分“沥干”,去除“水分”,最终确定“真问题”。最后,要以“悟道”的方式去探索追寻这些“真问题”的答案,经过漫长的积累、持续的追求、深刻的体悟,以期最终与疾病建立起“灵性的沟通”——即真正体悟到疾病的关键规律、关键理念、关键环节。尽管Zhang教授的诸多重要创新性发明还有待国际脊柱学界更长时间的随访观察来证实其真正价值,但他这种对于临床研发的痴迷精神和体悟方法使我对于临床研究和创新研发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和体会。
和TSRH医院院长Daniel Sucato教授完成脊柱侧弯手术后在手术室合影
TSRH医院与协和骨科的友谊源远流长。名誉院长Dr. Tony Herring早在1983年就曾应吴之康教授邀请,随国际脊柱侧凸研究学会代表团访问协和,TSRH医院独立研发的器械经协和与国内的脊柱外科同道们见面了。近年来,仉建国教授等多位协和骨科教授应邀参访TSRH,与Steve Richards、Charles Johnston、Daniel Sucato等几位教授结下了深厚友谊。本次我在TSRH医院的学习,除了观摩手术、了解先进的治疗理念外,最重要的是体悟TSRH医生身上共同的精神品质——爱的信仰。
TSRH医院专注于小儿骨科疾病诊疗,因患者以儿童为主,因此医院的布置随处可见匠心独具,既像艺术博物馆,又像热闹的游乐园,既有教堂的典雅肃穆,又有家的温馨舒适。更重要的是,每位小病人在这里都会被当成小天使一样对待。Steve Richards教授、Daniel Sucato教授等尽管都是国际脊柱畸形领域鼎鼎大名的专家,但对待起”小”病人时永远是旁人都觉得“暖暖得好舒服”。他们的眼神、语气和动作轻柔、有爱;小病人就像看到了穿着穿西装的圣诞老爷爷,非常开心放松,而且很享受被诊治的过程。
TSRH有一句名言:“You are not disabled, you are just special”(你并没有残疾,你只是与众不同)。医院接诊了大量脊柱严重畸形、智力发育不全、肢体残缺的小儿患者,但正是在爱的信仰的文化氛围中,从顶尖的骨科医生,到麻醉医生、康复理疗师、假肢治疗师、支具治疗师、临床护士、研究护士、志愿者甚至是医院的保洁、保安人员,都在用最暖心的爱来对待孩子们。
在TSRH医院里,我们可随处可见双腿截肢后佩戴假肢的小朋友,头戴牵引环接受Halo重力牵引的侧弯小患者和身穿花花绿绿石膏背心的小病人,但相比身体的疾痛,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在Youtube网站上看到很多关于在TSRH医院治疗后患儿所发的视频,他们原本肢体残缺,但经过治疗后却走上各种各样的舞台,成为著名的高尔夫球手、舞蹈演员、滑冰运动员等。很多小患者长大后还会主动申请回到TSRH医院担任志愿者,把自己感受到的爱再传递给更多需要帮助的小伙伴。
在TSRH医院学习期内,我一直被这种爱包围着,我想,这将成为我未来行医生涯中最重要的精神财富。
结语
三个月的海外学习生活中,我观摩了大量的脊柱外科手术,参与了多项临床研究,对脊柱畸形治疗相关的先进理论和技术、临床研究的设计和执行都有了更为深入的理解。但更重要的是,在这些有灵魂、有信仰、有爱的专家身上,我学习并体会到了他们身上最宝贵的部分——思维习惯、人文修养、职业信仰和精神力量。实际上,当回望总结的时候,我惊喜地发现:这些闪烁着人性光辉的价值观和理念和我长久以来所耳濡目染的 “严谨、求精、勤奋、奉献”的协和精神和文化是如此地相似相通。记得有人说,“走遍世界,是为了找到走回内心的路。”海外学习经历让我更加深刻理解了我所在的协和的文化精髓,而这些宝贵的精神信仰将成为我未来行医路上的明灯,照亮前方继续奋进的从医之路。